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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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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

路拾義的屋子還是老樣子,每一樣陳設都沈著歲月的痕跡,雖陳舊,但窗明幾凈,一點兒也不顯邋遢。

“今兒你從渡口下來時,便有人來同我遞消息了。”路拾義說著便瞥了瞥守在門外的落煙,“這是你的新丫鬟?”

“不是,落煙姐是丹朱縣主的護衛,這趟是陪我回來揚州查些事的。”

路拾義“哦”一聲:“你要查什麽事?”

頓了頓,又狀若無意道:“可是你娘出事了?”

容舒擡眸瞥他,從路拾義的聲音裏聽出來一絲不自然。

幼時拾義叔時常愛提起阿娘,總說她雖生得不像阿娘,性子倒是學了個十成十,都是氣得人牙癢的臭脾氣。

好似對阿娘十分了解似的。

那會容舒想阿娘想得不行,舅舅又總是忙得不沾家,容舒便時常跑來辭英巷找路拾義,要他給她講阿娘的事。

阿娘年輕時在揚州的事,拾義叔都知曉。

容舒年歲小的時候,自是辨不出路拾義藏在話裏的情意。

可如今的容舒卻不一樣了,回想起過往那些年,拾義叔提起阿娘的模樣,她多少猜到了拾義叔對阿娘的心意。

這大抵也是他這麽些年一直不娶妻的原因。

容舒忖了忖便道:“阿娘眼下還未出事。”

“還未出事?什麽意思?莫不是以後會出事?”路拾義變了變臉色,“究竟是出了什麽事?”

容舒斟酌道:“現下不能同您說究竟是出了甚事,只因很多事我也還蒙在鼓裏。”

她的聲音裏帶了絲不自覺的苦澀,“拾義叔,我想查一查舅舅。”

路拾義盯著她看了須臾,道:“你為何要查他?”

有些事不同拾義叔說,怕是很難說服他。

容舒認真忖度了幾息,給路拾義滿上一碗秋露白,道:“昭昭聽人說過,大胤沿海的海寇之所以殺不盡,是因著有一部分大胤人為了利,選擇與虎謀皮、助紂為虐。我想弄清楚舅舅是不是也做過這樣的事。”

路拾義一瞬不錯地看著容舒,良久,唇角扯出一縷笑,道:“你在這點兒倒是比沈一珍要清醒。”

他擡手悶了半碗酒,淡淡道:“我從前就同她說過了,別聽你舅舅的話,傻乎乎地嫁到侯府去做勞什子侯夫人。你娘從來不愛被拘束在一個宅院裏,沈治若真為她好,便不會勸她嫁給容珣。昭昭——”

路拾義從碗裏擡起眼,目光微凜:“沈治不是你親舅舅。”

沈治不是她親舅舅。

容舒手裏的茶杯差點兒離手,難以置信道:“那舅舅是誰?我在沈家從不曾聽旁人提過這事,連阿娘都不曾。”

“沈治扛起了沈家嫡支的香火,誰會提起這些舊事?”路拾義淡淡道:“沈老爺與沈老夫人十分恩愛,只得你娘一個女兒。老夫人逝世後,沈老爺也沒想續弦,在你娘四歲那年,收養了你外祖母家的一個男孩兒。那會你舅舅仍叫譚治,沈老爺本想著你娘一及笄,便讓譚治入贅的。”

“然而你娘十四歲那年,譚治從上京回來後,也不知為何,忽地就被沈老爺納入了沈家的族譜,改名為沈治,自此成了你娘的兄長。三年後,當今聖上登基為帝,你娘與承安侯府定下婚約。”

原來,最開始與阿娘有婚約的人是舅舅。

阿娘十四歲那年,舅舅已經十八歲了。外祖父是個深明大義的人,若舅舅從一開始就不想入贅沈家,便他同外祖父說,外祖父也不會強人所難。

他一直拖到十八歲時才同外祖父說,只能是從上京回來後變了心意。

當初她同阿娘說她喜歡顧長晉時,阿娘撫著她的臉對她道:“阿娘一定會讓我們昭昭嫁一個你真正喜歡的人。”

從前容舒總覺得,阿娘在她嫁顧長晉這事上,比她還要執著。

是因著阿娘不能嫁一個……她真正喜歡的人嗎?

容舒握緊了手上搖搖欲墜的杯子。

回沈園的路上,她想了許多阿娘與舅舅的事,腦子裏亂糟糟的。直到進了垂花門,聽到那道熟悉的嗓音,方徹底回過神來。

“昭昭。”沈治背手立在影壁旁,含笑看著她。

他是個極溫文爾雅的人,聲音亦是如水一般溫和。

容舒擡眼,望著幾乎沒怎麽變老的男人,強壓下心頭的千思萬緒,抿唇笑喚:“舅舅。”

又提起裙裾,笑著往沈治走去。

沈治垂眸打量了她片刻,道:“張媽媽說你一回來就跑去辭英巷了?不是說了,那裏住著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,等閑莫要去。”

“拾義叔是昭昭的救命恩人,我既然回來了,怎能不給他送兩壇好酒?”

沈治搖了搖頭,有些無奈:“下回讓江管家替你送去,你如今是大姑娘了,可不是從前的小孩兒。”

沈治將容舒領到三省堂,讓人上茶,端出一副要同她詳談的姿態。

他呷了口茶,道:“你娘說你這趟是回來揚州散心的,先同舅舅說說,你為何要和離?”

“就是不喜歡了,也不想一輩子拘在後宅。”容舒看著沈治,笑意盈然道:“我聽拾義叔說,阿娘未出嫁前經常跟著舅舅、外祖父一同出外談買賣的,那時阿娘過得可痛快了,只如今被困在侯府,日子過得一點兒也不舒爽。祖母總是苛待阿娘,父親也與阿娘離心。昭昭實在不願意再步阿娘的後塵。”

聽容舒提起沈一珍,沈治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,清澈的茶液映著他難辨神色的眸子。

“你娘嫁入侯府是為了守住沈家,她從來是個顧全大局的人。”沈治微擡眸,看著容舒道:“倒是你,怎可一聲不吭就和離?你可知當初你娘為了讓你嫁到顧家費了多大的勁兒?以後莫要再任性了。”

說著揉揉眉心,又道:“罷了,既已和離,那便好生陪陪你娘。你想在揚州玩兒多久?”

容舒不滿道:“舅舅怎麽好像不喜歡昭昭來揚州?我還當舅舅見到昭昭會很高興,誰知道一開口就問我什麽時候走,早知如此,我便不來了!總歸不來揚州,我還有別的地兒散心去。”

聽到她這孩子氣的話,沈治失笑道:“誰說舅舅不喜歡你來?你愛住多久便住多久,舅舅不催你走了,行了吧?舅舅這段時日有要事要忙,你若要出去,記得讓江管家派個人跟著,莫要四處亂竄。”

容舒這才眉開眼笑道:“我有落煙姐姐陪,哪裏還需要江管家派人跟著?舅舅怎麽還當昭昭是小孩兒?方才明明還說我是大姑娘的。”

沈治不否認,他心裏一直拿容舒當小孩兒看待,也知曉這孩子性子跟珍娘一樣倔,聞言便嘆了聲,道:“隨你罷,只能在城裏玩,若要出城一定要讓府裏的人陪著。”

容舒笑著應好,回到漪瀾築,她眉眼的笑意漸漸斂去。

阿娘從來是報喜不報憂的性子,不可能會主動同舅舅提及她在侯府的處境。可方才聽舅舅說的話,他似乎一直很清楚阿娘過著什麽樣的日子。

知道卻放任,是以前世才不管阿娘的死活嗎?

張媽媽從廡廊下迎過來,笑道:“姑娘可是又被大爺說了?”

容舒下意識看向張媽媽。

張媽媽……也是沈家的人,當初阿娘難產,生下她後昏迷了大半月。

張媽媽便是那時來到她身邊給她做乳娘的。

這念頭一出,容舒便是一怔。

她不信任舅舅,不信任沈家的人,但怎可不信任張媽媽?

且不說張媽媽的身契捏在阿娘手裏,便是張媽媽待她的那顆心,她難道還不知?

前世常吉要送她去四時苑時,本是不欲讓旁人跟著的,張媽媽把頭磕得血肉模糊,就為了求常吉讓她一同去,直到她死,張媽媽都一直不離不棄。

張媽媽見容舒楞楞地看著自己,慢眨了下眼,柔聲道:“姑娘這是魔怔了不成?”

容舒眸光一軟,笑了笑,便抱著張媽媽的手臂撒嬌道:“舅舅訓了我兩句,可我不管了,好不容易回來揚州一趟,我怎可能一直拘在沈園?阿娘吩咐我,回來揚州要去沈家祖屋看看幾位老祖宗的。不僅幾位老祖宗,郭姨和拾義叔我也要去看。媽媽你要給昭昭打好掩護!”

見容舒並未有甚異常,張媽媽松了口氣。

沈氏交待容舒回祖屋這事,她也是知曉的,便無奈應下:“老奴可以給姑娘打掩護,只姑娘要答應老奴,莫要玩心太重傷了自個兒。”

說著便差人給容舒備水沐浴,等容舒盥洗好,又細致地點上香,待得榻上傳來勻長的呼吸聲,方提腳離開了寢屋。

落煙被她安排在隔壁的屋子裏歇,點了香,這會大抵也入夢了。

張媽媽面上依舊是一副溫柔敦厚的神情,出了漪瀾築便慢慢地往三省堂去。

此時的三省堂除了沈治便無旁的人在,連他身邊最受重用的長隨都被他遣了。

張媽媽一進來,他便起身道:“郡主那頭,可是有甚吩咐?”

張媽媽從懷裏取出一封信,“郡主交待的事俱都在這。少主此次來揚州任務有二,只這些個任務都是對他的考驗。除非少主有性命危險,否則你莫要輕舉妄動。”

沈治鄭重頷首,接過那信,卻不急著拆,只看著張媽媽道:“郡主的身子如何了?聞溪去了肅州,一切可好?”

張媽媽笑了笑,道:“大爺有心了,不管是郡主還是聞溪姑娘,她們母女二人都很好。老奴不能久留,該回去漪瀾築了。”

她一走,沈治便拆開信看,短短數行字,他來來回回看了幾遍,之後方推開一邊的隔門進去書房。

書房裏陳列著數排黃花梨木書架,沈治穿過書架,來到墻邊,靜靜望著墻上一卷春山先生的畫。

就這般癡癡看了許久,方小心掀開畫,在墻上輕輕一按,一個暗格“哐”一聲徐徐推了出來。

沈治將那信放入暗格裏,又仔細整了整畫卷,方提步離開書房。

張媽媽夜裏去過三省堂的事,容舒自是不知,她昨兒個幾乎是一沾枕子便睡著了。

今晨起來時,頭還昏沈沈的。

只她心裏記掛著事,忍著不適,用過早膳便喚上落煙,帶著阿娘備好的禮,匆匆離開沈園。

沈家乃積善之家,族人不管嫡支旁支基本都住在揚州,容舒今兒去的地方便是沈氏一族的祖屋。

祖屋在城郊一處山清水秀、風水極好的地方。

容舒幼時常來這地方,族裏幾位老人家也不嫌她出生時辰不吉祥,每回她來,都樂呵呵地給她說沈家是如何發跡,又如何一代代相傳至今的,其中要數叔婆婆待她最好。

叔婆婆是外祖的堂妹,也是眼下族人裏年歲最大的老壽君。

人的年紀一大,便格外愛念叨從前的舊事,一說起過去簡直是止不住話匣子,從前藏著不說的話,被容舒哄哄,倒豆子似地倒了出來。

“其實你舅舅啊,當你娘的兄長也挺好。你外祖本想讓你舅舅入贅後做你娘的左膀右臂,擔起沈家的家業。可姑娘家整日出外同人吃酒說買賣,還時不時帶著一群家仆出遠門談生意,太累了。女兒家守著家便好,外頭的事都交給男人去做。你瞧這些年,你舅舅把沈家的生意打理得多好。”

容舒在叔婆婆說話時從來不打斷,但說到這兒,她可就不依了。

“才不是,若是阿娘執掌沈家,定然不會做得比舅舅差。”

老壽君也不惱,知道這小妮子最愛護著珍娘,心裏頭還挺欣慰,一疊聲地說“好”,“你娘就是最厲害的。”

容舒這才笑了,她在祖屋住了七八日,總算是慢慢拼湊出了當年的事。

舅舅的確是外祖母娘家那邊兒的孩子,認真說來,還是阿娘出了五服的表哥。

外祖父打小收養舅舅,又將生意之道傾囊相授,就是為了舅舅入贅後能同阿娘一起守住沈家的家業。

只舅舅從上京回來後,一切都變了。

變故就在建德三十六年那一年。

舅舅回來後沒多久,阿娘便親自去找外祖父,說不想同舅舅成親了,只想做舅舅的妹妹。

容舒了解自家阿娘的性子,若真的是不喜歡舅舅,不會等到快及笄了才說這樣的話。只可能是舅舅同阿娘說了甚,阿娘才會去求外祖父。

之後外祖父力排眾議將舅舅入了族譜,應當也是信任舅舅的。

可後來阿娘出嫁,外祖父卻偷偷藏了三成家產在阿娘的嫁妝裏,還不許阿娘同舅舅說,怎麽看都像是對舅舅有了提防之心。

那三年發生了何事?

不得不說,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起疑心時,再看那人做的事,竟好像處處都透著不對勁兒。

前世,沈治是不是真的通敵叛國了?

而外祖父,當真是病死的麽?

這念頭一出,容舒驚得眉心一跳。

從祖屋出來,落煙便快步走了過來,對容舒悄聲道:“容姑娘,都察院那顧大人想見您一面,這會正在水潭那頭等著。”

顧長晉?

容舒訝異地往水潭望去,果見那裏停著輛十分不起眼的馬車。

車簾微微挑開,能看見男人一截潔白如玉的下頜與薄薄的唇。

的確是顧長晉。

上回在渡口一別後,容舒便不曾見過他。

在客船時,他還曾問過她識不識得一個叫“鳳娘子”的人。

他莫不是為了這事來的?

這事她倒是請拾義叔幫忙打聽了的,只這幾日她忙著查沈家的舊事,一時無暇去辭英巷。

思及此,她便對落煙道:“姐姐在這等我罷,我去去就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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